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1906年出生于意大利威尼斯。有人说,现代建筑师从本质上讲是无根的,因为其无条件地疏远了自然,疏远了土地,疏远了能产生和激发建筑本质的东西。而对于斯卡帕来讲,本土是他深深依赖和眷恋的。他认为,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有历史感。许多建筑师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建筑历史的纵轴上表现出与前人呼应、让后人感动的力量。对此,斯卡帕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毕生致力于一些历史性建筑的修复或扩建等小项目上,并在这些项目中倾注他全部的智慧和心血。他的学生劳斯在斯卡帕的专集中这样写道:“卡洛·斯卡帕是运用光线的大师,是细部的大师和材料的鉴赏家,从本质上来说,他并不是一位纯粹的建筑师,而是一位艺术家,是一位有着建筑房屋冲动的艺术家。”在此,我们希望能从历史环境和历史人物的角度粗略地追溯一下斯卡帕建筑特点形成的渊源,体会那种笼罩在建筑周围、渗透于建筑之中的建筑师的精神魅力和思考光环。
一 对斯卡帕的建筑观产生巨大影响的因素
1 威尼斯传统的影响
斯卡帕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威尼斯度过的,“本土”对他来讲是根,是养育其建筑理念的摇篮。威尼斯是建立在冲积土之上的城市,建筑房屋只能在岛上或海湾浅水地段的木桩上进行,因此建筑之间的间隔很小,只有狭窄的立面朝向街市或运河。在这种情况下,建筑师在建筑形体上的创作力求简洁、明快,并把注意力集中在装饰和细部上。另外,威尼斯文艺复兴时期的入世原则在建筑中占有统治地位,唯灵论的观念已被新的人文主义思想所取代。威尼斯的建筑师运用古典和中世纪的手法,借助于幻想创造出了许多乐观的形式。在这种氛围下成长起来的斯卡帕对于古典艺术有着极高的品味,特别是在比例和构图上的修养很高。
2 新艺术运动的影响
在建筑创作中,斯卡帕早期受新艺术运动特别是维也纳分离派的影响,并由此进入现代主义,并没有经历新古典主义这一历史阶段,这就奠定了他与众不同的创作道路的基石。
在从古典主义到分离派的过渡时期,斯卡帕在威尼斯的艺术学院(Fine Arts)学习。当时学院的潮流使斯卡帕注意到了霍夫曼和麦金托什,这些人在建筑入门阶段都对肌理、手工艺和材料给予特殊重视。斯卡帕不只一次地提到他在艺术学院学习期间比在建筑学院更多地感到一种手工艺的氛围。有人说斯卡帕是个匠人,这种理解是不全面的。斯卡帕并不把自己限制在运用已有技术的范围内,而是常常在设计中应用一些濒于失传的工艺,把它们融入现代建筑中。这样,不仅挽救了传统工艺,提高了其自身的价值和生命力,而且可以通过在现代建筑中运用古老工艺的方法把新和旧有机地联系起来。这种对于传统工艺的重视,是许多现代建筑师所缺少的,也是斯卡帕作品中深重的历史感的重要源泉。
分离派的影响使斯卡帕比其他现代主义者更加重视建筑与其他视觉艺术的联系,特别是绘画。斯卡帕的绘画很有个性,这和一般功利主义者的建筑表现有很大区别,他绘画的目的是将其发展成思想,这样,斯卡帕的绘画就变成了一种有创造力的感想,一种沉思,一种关于对与错的争论,远不仅仅是对于现实的描述。
新艺术运动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二维的装饰风格,对这种风格的探索给艺术家以运用线条和形式的空间。艺术家们用线条所具有的力量和象征来表达有节奏的运动和生物的生长。亨利·凡·德·维尔德 曾经说过,“线条是一种力。这种力的作用与其他基本力一样。”恩德尔则认识到了这种新风格的抽象含义,他认为“我们处在一种相互凝聚的新艺术的初期,这种艺术的形式没有任何含义,也不表现任何东西,不恢复什么,而它却能和音乐的调子一样,深深地刺激我们的灵魂”。“大自然一旦被缩减为最基本的线条艺术家就能使用这些线条确切地设计出任何事物”。
斯卡帕汲取新艺术运动的思想精华,经常运用重叠、交织、并置的线条和空间彼此限制,互相补充,并将其在建筑上发展为三维的风格。在他看来,“形体是简单而纯粹的,它不是完整的群体,每个形体都指向其复杂性,并最终被复杂性联系在一起。所以每个人所见到的就是一些本质元素的交叉、关联,用这种复杂性的关系暗示其基础的结构。而就形体本身而言,并不代表任何含义,它所暗示的只是它自己。”所以,在斯卡帕的设计中,很难看到新古典主义者所定义的明确的形体的位置,他对形式强调其创作的自由发展,如同舞蹈是行走的艺术一样,斯卡帕把建筑与视觉艺术紧密结合在一起,赋予形式图像以建筑的语言。
由新艺术运动引导进入现代主义以后,曾有两个人深深地影响了斯卡帕的建筑设计观,那就是赖特和路易·康。
3 赖特和路易·康对斯卡帕的影响
赖特曾说过:“材料的特性,建筑特有的三度空间问题,建筑整体的装饰, 就艺术而论是三位一体”,“大地是最简单的建筑形式”,“石头是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基本材料,它受自然力的作用而不断变化,石头本身就是一种变化的形式”。赖特有机建筑的观念对斯卡帕影响很大, “现代建筑的有机存在与以前建筑各部分无生命的拼合形成对比,在有机建筑中,建筑及其室内陈设,室内装饰和室外的环境是一体的,是不可分的”。斯卡帕对这种在人类环境中表现人的思想的整体观念和有机建筑的观念十分敏感,他经常运用同一手法,如同魔术师一般的将其再现于设计的不同地方,并赋予其特殊的含义,以满足不同的功能要求绘画作为一种结合手段,就是斯卡帕手中的魔术棒。
柯布西埃曾经说过“我视故我在”。而对斯卡帕来讲“我视故我画” (I draw because I want to see)。他认为色彩表现了创作的原动力和激情,而线条则是他思考的轨迹。“直线象征无限,曲线限制创造。而色彩则可以让人哭泣。”面对斯卡帕的建筑,你可以发现,斯卡帕有两点与赖特不同。其一,在斯卡帕看来,建筑不仅与自然有一种空间上的联系,更有一种时间上的沉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也许比熠熠发光的宝石更为吸引他,因为它上面有各种材料混合沉积的痕迹和岁月带来的细微差别,所有的沉积和演变都一目了然。建筑与文脉的关系错综复杂,最重要的是此建筑与彼建筑之间的关系。每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房屋背后,都有一个有故事的村庄。斯卡帕沉重的历史感是现代建筑师中所少有的。他对历史有着独特的看法,这也是斯卡帕源于赖特、高于赖特的地方。其二:令斯卡帕着迷并为之倾倒的,并不是赖特建筑空间本身所能激发的创作欲望,而是他所要寻求和发现那些可以重构建筑整体的节点的可能。特别是在60年代以后,斯卡帕对赖特开始感到了失望,因为他再也看不到表现在节点上的真正意义上的结构的美。于是,他把注意的焦点转向了路易·康。
在斯卡帕的作品中,的确有许多地方可以找到康的影子,是一种感觉,更是一种气质。弗兰姆顿曾这样评价路易·康:“个人特性绘出了一幅正反元素共同存在的图画。他事实上是古典的,但在造型的稳定和对称上,他又怀念中世纪的浪漫情怀;他最热切地使用进步技术,却也不避免设计中石柱的使用;他的思想早已超越了功能主义的设计,但在许多例子中,他又运用功能主义的美学观;他与理性主义者一样赞美体量,他的薄的围墙和全透明体又近似反驳;他很熟悉充满生命之力的有机观念,却不赞同其干扰形态学”。
除了在个人特性上斯卡帕与路易·康有着相同之处外,最主要的是他们对于节点和装饰的看法不谋而合。斯卡帕总以百般挑剔的眼光,审视自己的设计,以至这些设计都必须臻于完美,每个要素都要准确而完美的结合,他喜欢使用自然的材料,让所有的节点暴露,并使之具有装饰的价值。有的建筑师倾向于在设计中将结构隐藏起来,斯卡帕非常不赞同这种做法。他认为这样会阻碍艺术形式的发展。斯卡帕非常强调节点,并努力把它们从整体中分离出来,在他看来:建筑是由节点所联接的各部分的总和。对他来讲这种分离是在不背叛现代主义基石的前提下,证明装饰正确的唯一方法。斯卡帕知道失去装饰将使建筑变得呆板,装饰有在节点处显示出各个组成部分的作用。轮廓线、边缘、线脚等表现出建筑的各要素之间是怎样相互吸引与排斥的,而它们的消失将使建筑陷入不安定的状态。路易·康则更是强调“节点是装饰的起源”。“在建筑中,如同在其他艺术中一样,艺术家是在本能地保持一种如何做出来的标志。今天的建筑常常要进行润饰,这一方面可将视线停驻之处的‘节点’美好化,另一方面也可消除一些可以合并在一起的节点。”
有人称路易·康的建筑为“怀胎的建筑”。一个中心理念的怀胎现象,就像植物从育种到萌芽、到开花一样,这个过程从对某种确定成分存在的认识开始,其最主要的构成部分在整体中反复体现。对于斯卡帕来讲,这种“中心理念”即:他那有意味的形式——5.5cm×5.5cm的线脚的主题。
二 斯卡帕的“有意味的形式”
何谓“形式”,由线条和色彩以某种特定方式排列组合的关系。何谓“意味”,纯形式背后表现或隐藏着的艺术家独特的审美情感。斯卡帕的有意味的形式可以从他采用的一套自己的标尺中体现出来。一个在布里昂(Brion)家族墓地的设计中从头至尾采用的模数——5.5cm×5.5cm的线脚主题。自从布里昂家族公墓设计以后,这种5.5cm×5.5cm的主题便经常变换身份,以一种理性的形式存在,并以这种理性回映建筑师诗一般的艺术家的情感。斯卡帕曾解释过这种主题原创动力来源于他早先阅读的一本小说,其中有这样一个情景:时间、光线和来自于海面上层叠的波浪交织、反射,产生出无穷无尽的变幻,在这里,动与静,永恒与变换,以及阳光照耀下的波浪的阴影与反射,令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在他的头脑里埋下了主题的种子,经过多年的酝酿,在布里昂公墓设计中他选择了用进退交错的直线形式作为土壤,终于使种子萌芽了。
在这种冷静的几何形体背后,所埋藏的实际上是自然。艺术不光是灵感,艺术本身就应该来自自然。只要真诚地面对大地,面对阳光,建筑的作品就有创造力和生命力。
在以后的设计中,斯卡帕经常通过变化材料,改变其比例、尺度等手段在不同的地方反复使用同一主题,无论是在结构上、装饰上,或是把它作为一种媒介,或是把它用于交接处,来联接两种不同的材料或体量的实体,表现其一致性,或是通过切削它来产生明暗与虚实的对比。经过他精心的构图分配和调整之后,在原来冰冷的材料上增加了人文的复杂性、心理上的层次感和进深感,充分反映了建筑师对于材料本质的认识,特别是在既有格局中求新求变,这是斯卡帕创作的重要手段。
三 斯卡帕的工作方法
斯卡帕曾不止一次地谈到过他的工作方法,即:坚持和毅力,是把精力长时间地集中于图板之上。斯卡帕的项目都不大,几千m2左右,但每个都要花费他五六年甚至七八年的时间。斯卡帕经常把自己和现代派中的功能主义与历史主义区别开来,他通过“做”来学习的思想使其脱颖而出。斯卡帕认为,施工的过程并不是工人把图纸付诸实现的过程。因为对他来说,这个过程包括了无数创造性的思考,与体力劳动者反复、冗长的讨论为交流知识打通了途径,为实现工艺提供了基础。这样随着工程的进展,他的建筑语言也得到了实现和升华。于是,在他工程开始的第一步,斯卡帕就建立了专业机构和工厂之间的统一,结束了工人和专家在开始工作时的分歧。因此,对斯卡帕设计的一种技术上的解释似乎比纯形式的评论更为合适。
斯卡帕力求创新。他对历史关注,在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之前对各个方面营养的吸收,可以从各种细节中体现出来,但所有这些都不是不加思索的抄袭。当别人的建筑语言被斯卡帕吸收的时候,他必然会融入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符号,形成自己的语言,所有的东西都和过去的有着明显的区别。他追求与众不同,避免任何琐碎,任何不加评论、不情愿地依赖传统。
四 例析
1.布里昂家族墓园设计(Brion Family Cemetery 1969-1978)
作为赖特和路易斯·康的追随者和信徒,斯卡帕重视建筑与环境之间的关系,重视运用光影塑造空间和氛围。这一点在布里昂家族墓园设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布里昂家族墓园位于意大利的北部小城桑·维多(San Vito),占地面积约2200m2。在设计中,斯卡帕避免了传统的中轴对称的墓地设计手法,而选择了近似中国园林的漫游式布局。墓地有公共和私密两个入口,整个平面呈“L”形,由带方亭的水池、棺木安放处和小家庙三部分组成。
由私密入口进入墓园,映入眼帘的是实墙上两个互相交叉的圆窗,像一双眼睛,限定了视线。入口左侧是一个宽阔的水池,池内睡莲绽放,池中有一小亭,水由亭内引出,流经“双眼”,流入放置棺木的圆形下沉地面。棺木的设计是点睛之笔,两个棺木相互倾斜,截面呈平行四边形。对此,斯卡帕解释说:“如果两个生前相爱的人在死后还相互倾心的话,那将是十分动人的。棺木不应该是直立的,那样使人想起士兵。他们需要避护所,于是我就建了一个拱,取方舟之意。为了避免给人以桥的印象,我给拱加上装饰,在底面涂上颜色,贴上马赛克,这是我对威尼斯传统的理解。”棺木与水池在平面上呈45°,自然地处理了“L”形的拐角。再向左侧,就来到了与棺木平行的小家庙内。家庙坐落在另一个水池上,粼粼波光通过狭长的落地窗映入室内,一种安静、神秘的感觉和对威尼斯古老水城的回忆油然而生。
纵观整个设计,有两点特别值得玩味:一是水的运用。水是生命之源,生命之旅,生命之终,它给整个墓园注入了活力,我们走入墓园所体会到的,不是对死亡的哀叹和恐惧,而是对生命的向往和渴望。另一方面,斯卡帕反复运用了5.5cm×5.5cm为模数的线脚作为结构、节点的装饰。在此后的设计中,斯卡帕不断变化比例、材料,改变位置、尺度,对此反复应用,做出了许多耐人寻味的作品。
2 斯坦普利亚基金会(Querini Stampalia Foundation)
斯坦普利亚基金会包括展览和基金会图书馆两个部分,建于16世纪,曾经在19世纪经历了一次破坏性的“修复”。斯卡帕在接受任务时,建筑的首层和院落由于洪水的定期泛滥而无法使用。业主希望能在修复的过程中解决水患问题,恢复建筑的本来面目。
像做其他设计一样,斯卡帕以自然环境和历史文脉为切入点。对他来说,水不是问题的焦点,而是灵感的源泉。与将水拒之门外的做法相反,斯卡帕让它自由流入,并用在危机时刻抬高地面的方法保持建筑使用的连续性。通过选择合适的材料,他把水造成的问题减少到最低限。于是,水从靠近运河一边的隔栅流入,在不阻碍人们自由行走的前提下,沿墙边的水渠流动。这样,行走的路线变成了桥式通道,增加了空间的趣味。
基金会的入口由一座典型的威尼斯风格的小桥与街道相连,内部向一个长方形的小院敞开,斯卡帕升高了院子的地坪,以使室内外的联系更加流畅。花园的一面由混凝土墙包围,饰有马赛克。花园的布置再次显示了斯卡帕对威尼斯传统的理解,“水”又有了展示自己的舞台。一个紫色的大理石水池收集雨水管中的流水,通过一系列池塘,将其引入开满睡莲的小渠。在池的另一端,水沿着一口老井的井壁下泻,充满生机与活力。这个作品展示了斯卡帕对传统与环境的精辟见解,是其早期作品的典例。
五 斯卡帕的启示
斯卡帕是一位没有追随者的大师,他不属于任何流派,没有任何惊人之语,而他又是一位令人敬仰和钦佩的大师,这不仅在于他的作品,更在于他的精神。
斯卡帕直接控制建筑的所有细部,正是由于他对技术上的因素给予充分注意,建筑作品才显得富有合理性、表现力与亲和力。而今天,由于组织程序的复杂化,使这种完整性的获得是不可能也是不现实的,也许会有人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他所为之服务的,不过是社会阶层中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但是,我们在这里介绍的除了这些可见的作品之外,更是一种精神,一种责任。建筑师——也许这是一个最能体现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历史之间无限关爱的职业,我们应该为此做些什么,应该怎么去做呢?曾经在无意中看到这样一个电视节目,参加者都是一些残疾人,主持人让他们用“假如”造句,我想这无疑是给了他们以重新选择生命的权利和机会,不少人都说“假如我有一双明亮的双眼”、“假如我有健全的双腿”,但其中有一个下肢瘫痪的朋友说的是“假如我是一名建筑师,我就要把所有的房屋都做成无障碍设计,让我和丈夫、孩子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开心地逛商场”。
现代的社会,经济利益在人们头脑中的地位不断上升。建筑行业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许多“方便面”式的速成建筑拔地而起,并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对于建筑本质的探索越来越少,建筑成了赚钱的机器,似乎每个人都掌握着开启它的钥匙,殊不知他打开的是藏有老虎的那扇门,美女早已不复存在。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中提到斯卡帕,有如在讲述一个古老而又久远的传说,不知听者作何感想,但说书的人早已深深地陷入回忆不能自拔。全面解读一名建筑师早已超出了我们能力的范围,希望这篇文章能给我们一个反省的机会:艺术超越的唯一手段就是反省。
向斯卡帕致敬——为他无华的作品,更为他无上的灵魂。